凝望

那年那月,那把镰刀
(作者:爱赣榆论坛—子曰)





  我的整个青春期基本都是在干各种农活中度过的,说起来身边很多朋友都不相信,包括我自家男人,他说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天天娇气要死能干什么农活?我每次都是笑笑不语,曾经天天垂头丧气被妈妈逼着干农活的时光久远的像上个世纪了。
  
  那时候刚刚回家上初中,小时候被养母惯得五谷不分。如果说90年代的农村小学生直到毕业都分不清麦子水稻连个手帕没洗过没干过任何家务是家长溺爱,那么我就是被她们溺爱长大的。姐姐记得最深的是,在物质很匮乏的80年代,家里有一个苹果,姐弟三人一人轮流咬了小小的一口然后全部留给我。

我记得很深的是,每年过完年从父母家回来,抽屉里一堆的零食,饭橱里几盘除夕做的不容易放坏的菜,都静静放在那里等着我回来吃。我可能是村子里很早就有自己固定零花钱的小孩。

我是这样定义我的童年,那是我至今为止最幸福的时光,真正的无忧无虑,真正的天真烂漫,学习也常年全校第一。我的整个人生中只有在小学知道什么叫奖状拿到手软,这种一边当学霸一边被宠的无法无天的感觉,真是快乐并得瑟着。
  
  唉,一不小心又向往了一下当年,直到现在我身上还是有小时候被惯坏特别顽劣的一面,我也一直在与它做斗争。但我知道,这辈子可能真的改不了了,它早已死死地成了我的性格之一,完整地构成了一个特别不完美的我。
  
  话题扯远了,我得往回拽拽。初中回家以后妈妈就开始在生活方面一样一样改造我。从洗自己内衣开始,到挑水做饭,最后到下地干农活。
  
  回忆起来,那是一段很小白菜泪汪汪的日子。
  
  关于做饭是有点喜剧的。你们知道一般夫妻恩爱的家庭爸爸这个角色基本就是墙头草。妈妈爱谁他爱谁,妈妈整谁他整谁。我比较不幸,刚回去浑身毛刺所以老被收拾。有一次这对神奇夫妻想培养我做饭,于是早上出门前让我熬粥,我像个炸弹一样苦大仇深地问他们放多少大米,老爸没好气地说一锅水放几粒大米就够了。后来你们应该能猜到了,我很实在地煮了一大锅水放了不到十粒大米。他们回来看到哭笑不得,又不敢真的骂我。于是从那以后很长时间再没有提过让我做饭。
  
  那时的时间好像过得有点变态,总是一个眨眼就到农忙了,老师通常在忙假里都很厚道的不留任何作业。因为爸爸常年在外打工,每年过年冬天才会回来。奶奶岁数很大,弟弟又还小,于是家里的几亩地完全靠妈妈一个人支撑。当年十几岁的农村女孩个个都是干农活一把好手,所以当妈妈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干的那么厉害,也理所应当地把我往地里拽。我气场没有我妈强大,如果你在1996年的农忙季节,在农村看到一个不怎么微笑面目很严肃的中年妇女后面跟着一个垂头丧气明显敢怒不敢言的黄毛丫头拿着镰刀下地割麦时,不用猜了,那肯定是我们娘俩。
  
  我记得第一次割麦子的时候,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就被妈妈叫起来。睡眼惺忪地就着一碗白开水吃了半个煎饼,然后带着套袖顶着草帽迷迷瞪瞪跟着母亲下地干活。当人生第一次走到我从小没有正眼看过一次的田地边上时,我的脑袋是蒙的。实在是不知道那么大那么大的一块地要怎么才能干完,当时内心有无数个想撒腿就跑的冲动。还是那句话,我气场没有我妈大,妈妈拿着镰刀比划了几道给我,然后示范了一下割麦子的动作,叮嘱了一下不要被镰刀伤到,然后就重新起个头割起来。现在想想当时不到40岁的年轻母亲带着刚上初中的女儿拿着镰刀一点一点收割将近四亩的田地,那种辛苦,我只有成年以后才完全理解。不过当初小小的我是完全不明白的,只是抱着一颗不想被妈妈训的心,别扭地委屈地一镰刀一镰刀慢腾腾地割。
  
  割完麦子就是用车拉回场地上用机器脱粒。我当年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每次一车装满高高麦子的板车都是我拉着妈妈在后面推。说到这里,我很感谢当年和妈妈一起合伙用机器打粮食的邻居。人家一家好几口劳动力带着我妈一个人,一干就是好多年,直到我们开始雇人才彻底结束。我们的关系到现在也一直很亲近,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远亲不如近邻。
  
  农村的女儿早当家啊,当比我小一点的弟弟还像个傻子一样到处活泥巴时,他亲姐我已经熟练学会割麦子收麦子插秧割水稻捆水稻晒粮食收粮食。每到傍晚用麻袋将粮食一袋袋装好,扎好口用力抱上板车,吃力弯腰拉回家,然后搬到屋里,早上在一袋袋抬上车,拖到场上,用农具推散,中午的时候过去翻一个面。这样周而复始小十天,弟弟除了帮我撑着口袋推个板车啥都不懂。不过那时候最小的弟弟还不到十岁,妈妈不是在田地里就是在机器边,我除了不能碰打粮食的机器,基本算全才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年怎么那么大力气,也许每个人都有无穷的潜力吧。说自己不能吃苦的,可能通通都是,没逼到份上。
  
  如果说所有农活中我最讨厌什么,那就是插秧和捆水稻了。插秧时因为赤脚,所以时常会被划伤割破,更可怕的是水里还游着一种会吸血的软体虫子,不好意思因为年代太过久远我记不起家乡土话叫什么了。我总是一边插秧一边紧张,听村里老人说,这种虫子一旦钻进人的身体里就很难出来了。需要拿着滚烫的烙铁贴着皮肤慢慢赶出来。我承认我让这个故事吓坏了,所以当我有一次插秧插到一半时感觉腿上一阵刺痛,低头看到有一条已经钻进一半身体的虫子时,吓得嚎啕大哭。妈妈赶紧过来用力拍掉,让我不要大惊小怪。唉,农村家长在孩子的心灵成长方面永远是粗心又粗心。我一边抽噎一边继续干活,后来累的很快把这事淡忘了。
  
  再说说捆水稻,大米是我很喜欢的主食。但是大米的生长真是农民的一把血汗。比起小麦来说,水稻从种植到收获多了很多体力劳动。水稻的生长,要先整理出一小块土地,洒种子种苗,等长成韭菜那样以后再手工拔苗,花钱请机器开垦土地,然后等村里放水,插秧,成熟以后再用镰刀割倒,然后一把把捆起来,装进板车拉到场子上用机器脱粒,剩下的稻草拉回家,一把把晒干,贮存。和麦扬一起承担了苏北农村烧火做饭的全部工作。
  
  话又说多了,我还是说说捆水稻的事。当年我家里有一块田地是靠近水边的,那是我整个农忙生涯里最大的噩梦。你们知道有一种动物是很喜欢藏在割倒的水稻下面的。我想你们应该很轻松地猜到了,是的,蛇。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妈妈怕不怕蛇,我不知道她是不怕还是佯装不怕。也许每个女人当了母亲以后都会无所畏惧,我们娘俩每次去那块田地捆水稻时她都要嘱咐我一下,看到蛇拿手边稻草赶走就行,不用怕。这个很难,做到不怕太难了。我到现在不喜欢爬山远离植物茂密的水边就是因为我觉得会有蛇。如果说每一个人都有天敌,那么我的天敌就是蛇,我无法战胜这种恐惧。看到这里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可以体会我的恐惧,我当时甚至只要一到那块地里神经就高度紧张。在捆每一把水稻之前都努力弄出动静,心里无数次祈祷早点换掉这块该死的地。很庆幸地是,我一次也没有遇到,妈妈遇到好几次,蛇都是乖乖爬走了。不过每当我看到她突然站起来低头停顿很久的时候,我的恐惧就开始无限量放大。那时候我总是望着前方一大片需要捆扎的水稻发一会呆,咬咬牙继续鼓励自己硬着头皮干下去。如果我要是遇到,那估计真的就是我一辈子也无法走出的噩梦了。还好,我很感谢老天对我的眷顾,让我回忆起这些谈不上辛酸的往事时,没有无法磨灭的恐惧。
  
  如果说比起无止境的体力劳动让人很难轻松克服的事情是什么,可能就是那点青春懵懂的心了。每当我在地里干活时,在低头拼命拉板车时,在场上弯腰晒粮食时,如果恰好身边走过一个同龄异性,我的心总是多多少少自卑起来。感觉自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灰姑娘,在干着女孩儿都不会干的事。觉得对方一定会嘲笑自己,总感觉自己最不好的一面被别人看到。这种自尊又自卑的心态,一直伴随我很多年,直到我真正内心成熟以后。
  
  话题说到这里你们可能会觉得我太虚荣。确实是的,那个年龄的农村女孩,如果说互相之间炫耀什么,绝对不是你能干什么农活,而是你不会干什么农活。如果你正好五谷不分,那说明你的家庭相对比较优越,父母又很溺爱。现在想起来其实这种攀比很肤浅,不过对于青春期的我们来说,对于农村小女孩来说,如果谁的手上没有老茧,如果谁从来都没有下过地,喂过猪,确实是让很多小丫特心生羡慕的一件事。当然,我说的仅仅只是我自己生活过的90年代。
  
  几年的农活生涯随着我去外地上学从此终止了,如果说农活锻炼了我什么,可能是让我变得有点女汉子,让我觉得没有人吃不了的苦,让我对地里刨食的每一位农民都充满敬畏之心,对食物充满敬畏之心。当再回首这段岁月时,我看到了一个很想给母亲分担劳动的善良小孩。可能内心有过委屈,不过在时间的洗刷下,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每当看到农民辛勤劳作时,我的思绪总是不自觉地飘到十几年前,想起自己曾经风里来雨里去,脸朝黄土背朝天,切切实实在地里劳动过。
  
  也许像上帝所言,人生的每一段时光都有它独特的美丽。少年的时候我望着长长的麦田总盼望着早点长大,只要不这么辛苦就好了。刚毕业时我拿着不咋地的证书迷茫,祈祷只要有份工作就好了。刚来北京交不起房租到处压马路躲房东的时候,安慰自己只要房东宽限几天就好了。下班以后累的坐在车水马龙的天桥上望着万家灯火,鼓励自己只要有一套是我的就好了。只要这样慢慢就会好了,你看人生还是很厚道。只要我们好好的,生活自然会好的。
  
  我爱我的家,我爱我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位家人,因为有了他们,世界才变得如此精彩。
  
  一壶铁观音换来半夜失眠,一个小时的回忆换来上面浅浅几句。写的人不寂寞,希望给看的人带来欢乐。
  
  祝你们安好,我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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